柔福帝姬·第二册 第六章 驸马高世荣硕人其颀-《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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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异常冷静的语气令高世荣有些诧异,隐隐觉得自己应该仔细琢磨一下她的话。此刻却有风掠过,缓缓扬起那一层意在隔离的纱幕,像是薄雾散去,未垂及地的竹帘下方分明现出她那质地轻柔的罗裙。依然是华丽的艳红,长长地曳地,附在光洁的云石地板上横于一侧,有流霞的姿态。垂于膝下的对襟大袖边口绣有精致的花纹,一幅纱罗披帛顺势流下,透明,却泛着浅淡的金银色泽。

    似被这奇异的景象灼伤,高世荣忍不住瞬目,再度睁开时纱幕已静垂如常,而刚才在思索什么却再也想不起。

    “长公主在问你话呢。”一旁的侍女善意提醒。

    他仓促地点头,答了声“是”,以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

    这门婚事就此定下,赵构决定让他们半年后完婚,吉日也早早选好了。柔福不再反对,只是忽然沉静了许多,像刚回来时那样,很少见她再露笑颜。赵构看在眼里也颇不好受,取消了对她的禁足令,她却甚少主动走出自己院落,倒是婴茀常来拉她出去散心。

    赵构曾在一年前派管理宫廷宗族事务的赵令畴于太祖后代、“伯”字行中访求宗室子,以选入宫中养育。当时太祖“伯”字行的后代已达一千六百四十五人之多,赵令畴花了近一年时间精挑细选,终于选出了十个七岁以下资质不俗的孩子,将他们的详细资料呈报给赵构看。赵构阅后御笔一勾,挑了两个生辰与自己薨逝的亲生子元懿太子赵旉最为接近的两个孩子,命赵令畴带他们入宫,由自己亲自挑选。

    绍兴二年五月,这两个六岁左右的孩童被带至皇帝赵构面前。

    两个小孩一胖一瘦。胖者白白胖胖,体形健硕,长相颇喜人,也十分懂事,赵令畴让他们向赵构叩头请安,他按规矩行完礼后,又自己另多叩了三个,也没人教他,他便自己开口,学着大人们那样,大声呼道:“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引得赵构解颐而笑,当下对他印象更好了三分。

    而那瘦小孩行礼之后就默默立于一边,神色淡定地看着胖小孩三呼万岁,既不照此学样也不见他流露任何局促惶恐不安之色,只是安静地注视,像是在看完全与己无关的表演。

    赵构再细看两人相貌,觉得胖小孩耳大体健,颇有福相,而瘦小孩虽眉目清秀,但似稍显文弱。于是决定留下胖者,令人取出白银三百两赐给瘦小孩,并分一部分命他亲手捧着,让人将他送回家。

    瘦小孩依礼谢恩,然后接过给他的白银,双手捧着,慢慢走出殿门。

    这时柔福正自外间缓步走来,尚未走近便看见了这个孩子。他身形尚小,捧着这么多银子未免力不从心,但因这银子是赵构亲口命人递到他手上的,所以在他走出赵构视野之前,护送他的内侍也未便帮他拿。而他也一直默默地捧着,继续步履蹒跚地缓缓行走。

    在跨越殿外大门的门槛时,他终于被这突兀的障碍物弄得失去了平衡,足下一绊,便摔倒在地,手中银子也滚落四散。

    内侍忙过来扶他,他却迅速将手臂从内侍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坚持自己爬起,站起的一瞬,一抹倔强的神色自他清亮的眼睛中一闪而过。

    柔福走到也在目送那小孩的赵构身边,说:“你不觉得这孩子很像你么?”

    赵构没有答她此问,只盯着那个此刻挺身而立,以一种天然的高贵姿态静静俯视着弯身为他拾银子的内侍的瘦小孩,命一旁的内侍道:“把他带回来。”

    6.赵瑗

    那孩子重又被引入殿。柔福弯腰抱起跟在她身后跑进来的宠物猫玉狮儿,一面轻抚猫背一面对那孩子微笑:“你叫什么?”

    那孩子抬头盯着她看了看,简洁地答:“伯琮。”

    一旁的赵令畴忙躬身补充解释说:“伯琮公子是艺祖皇帝幼子秦王德芳的六世孙,为庆国公令譮之子子偁的夫人张氏所出,建炎元年十月戊寅生于秀州。”

    柔福淡扫赵令畴一眼,道:“我只想知道他的名字,又没有问你他是谁生的。”

    赵令畴十分尴尬,只得垂首道了句:“是臣多言了。”

    柔福没理他,依然朝伯琮微笑:“好孩子。”

    赵构招手命伯琮与刚才留下的胖孩子一齐走到他御座前,让他们叉手并立,然后再度审视他们,目光在他们身上交替移动,默不作声地细细观察。

    这时柔福怀中的猫忽然“喵”地叫了一声,自她手臂间挣脱出来,一跳而下,一溜烟地跑到了伯琮足下。

    那玉狮儿才几月大,身形小巧玲珑,通体雪白,毛长而光滑,两只眼睛一蓝一黄煞是漂亮,是赵构见柔福最近心情不好,特意命人寻来给她的。此刻玉狮儿引首嗅了嗅伯琮的前襟,见他一动不动,没任何反应,便大着胆子伸出一爪踏上了他足上的锦鞋缎面。伯琮只轻轻将那脚向后缩了一缩,低首默默看着不住在他足下蹭来蹭去的玉狮儿,神色仍然从容淡定,既不厌恶更不害怕。

    玉狮儿在伯琮身边玩耍了一会儿,见伯琮也不多睬它,便撒着欢要跑回柔福身边,不料刚跑经胖小孩面前时,那小孩忽地飞起一脚朝它踢去,玉狮儿一声惨叫,飞坠到御案下方,浑身痉挛不止。

    柔福一惊,忙过去将猫抱起。而赵构当即怫然不悦,拍案斥那胖小孩道:“此猫不过是偶经你面前,又不曾碍着你什么,你为何要踢它?轻狂至此,怎能担当社稷重任!”然后转目视赵令畴,道:“把银子给他,让他回家。”

    胖小孩很快被赵令畴带走。伯琮静静目睹这一切,满含稚气的小脸上还是不露丝毫喜忧,看赵构的眼神中也无恐惧之色,但有一缕隐约的戒备。

    柔福把猫交给侍女,命她们找人医治,然后走到伯琮身边,抚抚他的头发脸庞,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伯琮真是个好孩子。姑姑该送你什么见面礼呢?……你想要什么?”

    伯琮摇摇头,说:“我想回家,我想见我母亲。”

    柔福笑了笑,转首对赵构说:“九哥,你准备让谁做他的母亲?”

    赵构召侍立的内侍过来,道:“请张婕妤、吴才人速往潘贤妃阁,稍候片刻,朕带伯琮过去。”

    赵构与柔福又在殿中略问了问伯琮的情况,然后赵构牵着伯琮前往潘贤妃阁,柔福亦随他们一同前往。

    潘贤妃、张婕妤与婴茀三人正环坐于阁中厅内聊天,见赵构进来立即起身见礼,礼毕众人各自落座,赵构便让伯琮立于厅中,一指众妃嫔,对他说:“伯琮,你看看她们谁比较像你母亲?”

    伯琮逐一看她们。潘贤妃见伯琮年纪与自己死去的孩子相仿,不免又触及丧子隐痛,与伯琮目光相撞时愈发不乐,立即掉头向隅,蹙眉不理他。张婕妤与吴才人倒是都微笑着,表情一样地和善。伯琮环视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柔福身上,旋即径直走到她身边,停下来,默默看她,却不说话。

    柔福轻声叹息,拉他过来拥入怀中,无限感慨地说:“傻孩子,我只能做你姑姑,不能做你母亲的。再过些日子,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的确,她的婚期日益临近。这话听得赵构一阵黯然,其余人一时也不好接话,片刻的静默成了必然的结果。

    须臾,忽听张婕妤轻笑出声:“伯琮……你是叫伯琮吧?来,来我这边!”她伸出手,招伯琮过去。

    婴茀随即也微笑道:“这孩子长得真是灵秀……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伯琮转首看她们,甚是迟疑。柔福温言对他说:“今后这里就是伯琮的家了。去,到你喜欢的娘子身边去,请她做你的母亲。”

    伯琮低头想了想,然后转身又反复看了看唤他过去的二位妃嫔,最后朝张婕妤走了过去。

    婴茀目光一暗,略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很快展颜对张婕妤笑说:“恭喜张姐姐喜得贵子。”

    张婕妤把伯琮抱起让他坐于自己膝上,笑道:“我倒是真的很喜欢这孩子,但还不知官家是否放心把他交给我抚养。”

    赵构闻言道:“他既选了你,以后你自然就是他的母亲了。”

    张婕妤立即笑逐颜开地欠身谢恩。

    由此伯琮便认了张婕妤为母,随她居于宫中。赵构虽未正式下诏收他为皇子,但世人皆知伯琮实际已成他养子,若他以后仍无亲生子,伯琮将很可能是未来的储君。

    宋朝自真宗以后,皇子与宗室子的命名方式便有了区别,皇子名为单字,宗室子名为双字。张婕妤收养伯琮不久,便请赵构为伯琮赐个单字名。当时赵构在书斋练字,婴茀侍立在侧。听了张婕妤的请求后,赵构略一沉吟,道:“瑗。就叫瑗吧。”

    瑗?婴茀与张婕妤均有一愣:听音像是柔福的名字“瑗瑗”的“瑗”。

    张婕妤轻声问:“不知官家说的是哪个字……”

    赵构挥毫在纸上写下一“瑗”字,边写边淡淡道:“瑗,就是指玉璧的那个‘瑗’。伯琮以后就叫赵瑗了。”

    7.荼蘼

    柔福在出降前那些所余不多的日子里依然异常沉静,很少再与潘贤妃等妃嫔争执什么,面对婴茀的频频探访保持着她一贯爱理不理的态度,与赵构之间的交往以礼为限,再不逾越,但令宫中人讶异的是她竟很喜爱张婕妤收养的赵瑗。

    赵瑗是个相当内向的孩子,清亮的眸子中总泊着超越年龄的冷静,虽认了张婕妤为母,但对她恭敬有余,却并不十分亲近。而恭敬也是他对赵构及其余妃嫔抱有的基本态度,在他们面前,他都表现得懂事而顺从,一举一动沉稳得全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人们也发现,他并不像同龄的孩子一样特别依赖谁,包括他的养母张婕妤,大人们通常用来逗小孩玩的手段也不适用于他,当大家面带慈爱的笑容递玩具给他之时,他亦会安静地接过,然后道谢,然而很少为手中的玩物感到好奇或欣喜。

    他的情绪与柔福的一样,只对彼此例外。柔福像是对他很感兴趣,常去张婕妤处找他,牵着他的小手漫步于宫中,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与他聊着能引发彼此微笑的话题。这点很令其他人不解,张婕妤曾当着众人面笑说:“瑗这孩子像是跟长公主特别有缘,对长公主比对我这娘还要亲近。”

    柔福听了这话,淡然说:“也许是我们有着一样的名字。”

    赵构对柔福与赵瑗之间特别的亲近亦感诧异,有时会担心柔福把赵瑗看成未来的储君,所以刻意接近他,以图把她自己的北伐兴国论调早早灌输给幼小的他,就像曾试图影响自己的那样。有一次路过御花园,见柔福正牵着赵瑗浴着星光立于荼蘼架旁,便悄然走近,想听听他们在聊什么,但入耳的不过是柔福恬淡安宁的一句话:“瑗,你看荼蘼很香,你看星星很亮。”

    他其实离他们很近,近得他的身体甚至可以承接他们原本迤逦于地的影子,但他们像是浑然不觉他的来临,依然自顾赏花看星,悠长的一刻内,不曾有过回头发现他的机会。

    眼前光影陆离,触手不及,而时光就在柔福与瑗和他的这段光影陆离的浅浅距离中淡漠地滑过,转瞬间,便到了她该出降的时候。

    婚礼前一天,赵构将宫内筹办婚礼的事务交予张婕妤与婴茀打理,自己起居行事一切如常,整整一天只被动听着内侍呈报上来的关于婚礼的细节内容,而不主动询问柔福的情况。直到入夜,最高女官司宫令将明日柔福将要穿戴的钗冠礼服呈给他过目时,他才侧首避开那片炫目的金红,道:“告诉长公主,明日须早起,今夜早些歇息。”

    司宫令垂目禀道:“长公主现在还在拜月祝祷,恐不会很快安歇。”

    拜月祝祷?赵构讶异地问:“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么?”

    司宫令道:“不,是长公主自己要做的。”

    她归来之日那俏立于冷月下的单薄身影清晰地浮现于心,他再也按捺不住,终于挥袖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她的绛萼阁走去。

    她在自己院中设了香案,跪于明月下焚香祈祷。着一身薄薄淡紫罗衫,松挽的云髻上不缀半点珠翠,铅华洗尽,素面朝天,脸上皮肤莹洁非常,却不带半点血色,有如冰玉一般的清冷之感。

    她双手合什,闭目默默祈祷。赵构走到她身边良久,她才睁目看他,幽然一笑,缓缓站起。

    “你在祈祷什么?”赵构问。月下的她又是如此单薄柔弱,眼角眉梢全无喜色,全不像次日即将与人成亲的新嫁娘。赵构看得心酸,语调不觉异常柔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柔福抿唇浅笑,“据说把祈祷的话说出来就不灵了。”

    赵构亦朝她微笑,道:“未必。以前婴茀也曾拜月祈祷,她说的话我都听见过,最后仍应验了。”

    “她祈祷的是什么?”柔福问,但未待他回答便自己先说,“想来总是为你祈福的话了。这样的话,如果你喜欢听,我也可以说。”

    她眉尖微挑,似有些不屑。

    赵构勉强维持着刚才的笑容:“是么?我以为你只会与九哥怄气的。”

    柔福轻叹一声,对他说:“我明天就要出宫居住了,临走前一定不再与九哥怄气,就说几句或许九哥会觉得开心的话吧。”随即朝他盈盈一拜,悠悠笑着吟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是南唐词人冯延巳作的《长命女》。此刻她吟此词,有何深意?赵构凝视她的脸,自她的笑颜中品出一丝讥诮,一丝无奈,和一丝浅淡的幽凉。

    如果她当真如词中女子这么想,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词于你是不合适的。”他说。

    “我知道。”她的眼波漾入他眸心,“我以为我说想经常见你,你会高兴。”

    赵构不禁退后一步,离她略远些,同时抬目四下看看,发现柔福的侍女都在较远处,才稍稍安心。然后低声对她说:“当然,你以后仍可常回宫。”

    她默不作声,轻巧地笑,他却不敢肯定她是在表达她的喜悦。

    一时无言。两厢沉默间,忽听有蟋蟀叫声自近处响起。柔福回首一看,微笑道:“瑗,你来了。”

    赵构顺着她目光望去,见小小的赵瑗立在宫院大门投下的阴影里,用他清亮澄净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赵构向他招手,唤他过来。

    瑗走到他面前,跪下叩首请安,赵构于他行动间发现他腰带上系着一个精巧的小金丝笼,里面锁着一只蟋蟀。

    他弯腰以手托着那金丝笼子,细细地看,浅笑着问瑗:“你也喜欢斗蟋蟀?父皇像你这般大时也曾是个中高手……这笼子很漂亮,是谁给你的?”

    瑗看看柔福,答:“姑姑。”

    这个金丝笼未必就是他小时送给柔福的那个,但模样却是相当近似。那与一段多年前的记忆有关,远远早于华阳花影中的相遇。久已模糊的景象重又变得分明,一个娇怯的小姑娘,独自拥被坐着哭泣,长发过肩,白绸丝衣,在他离去的时候,她挣扎着不肯缠足,他送给她的金丝笼被捏得变形。

    他匆匆掠了柔福一眼,很快转首仍旧看着赵瑗,不想让她觉出他目中过多的感慨。

    “那是我送给瑗的见面礼。”柔福淡淡解释,然后轻轻牵起瑗的手,对他说,“真乖,这么晚了还来看姑姑……饿不饿?来,姑姑阁中有许多点心。你想吃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还是糖蜜韵果圆欢喜?”

    一面说着一面将他牵入了阁中。赵构木然留于原地,看着他们渐渐远离,竟有些鄙夷此间的自己。

    于是仰首望月,细探它盈亏的痕迹,忽然发觉他一生的感情从来不曾圆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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