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他何尝不想如此,但此事终有许多无奈处。他的微笑有点苦涩的意味:“你大了,终究是要出阁的,九哥并无理由留你一辈子。” 她仰首看他,星眸幽亮,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我要一直留在九哥身边。今晚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等九哥,告诉九哥这句话。” 他一怔,问:“内侍没告诉你我说过今晚不来?” “他们说了。”她悄声答,“但我就是知道你会来……我们心有灵犀。” 我们心有灵犀。这话像阳春和风,吹得他心头一暖,刹那间只觉一切都可看淡,什么都无所谓,任他闲言满天又何妨,留她在身边,他的生命才有归于完美的机会。 “好。”他脱口而出,“去他的高世荣,去他的驸马都尉!我不会把你嫁给别人。” 柔福嫣然一笑,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腰,轻轻依偎着他。 想起守在门外的内侍,赵构对她的亲密举动颇感不安,虽然内侍背对他们,未经他召唤亦不会转头过来。 他抓住柔福的双腕,将她微微拉开,轻声说:“不要这样……” 忽地透过她的丝质衣袖,觉察到她左手的袖中有一纸质物,像是呈长方形,软硬厚薄是他非常熟悉的。 他的笑容当即隐去,把住她左手,径直伸手到她袖中取出了那册文书。 果然不出所料,是一份奏折,展开一看,发现是秦桧今日呈交的上疏。 霎时明白了许多事。想必她经常借看书之名,到他书斋来翻阅朝臣呈上的上疏和一些文件资料,所以她很清楚朝中之事和他的施政方略。今日应该也是如此,听说他不来书斋了便前来偷看上疏,见他突然出现,便把手中的上疏塞进袖里,然后随手抓了册《楚辞》以掩饰。可恨的是,居然还骗他说是特意等他,说他们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他在心底冰冷地笑:刚才竟还为她这纯粹的谎言心动,却没想到她一直把自己当作可以随意欺骗的猎物。 回过神来,发现柔福正在怯怯地看他,嗫嚅着唤他:“九哥……” 他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朝她摆出震怒的脸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臣子写的这些东西很乏味,不太适合瑗瑗看。”把上疏抛回御案,然后走至书架边,取了一册班昭的《女诫》递给她:“女儿家,应多看看这种书。” 柔福不敢多说,乖乖地接过《女诫》,垂首不语。 “不早了,你回去吧。”他语气很硬,分明是命令的口吻。 她点头,又福了一福,然后启步离开。 赵构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抑制着的怒气才终于爆发,几步走回御案前,猛地一拂,其上所有文具文书轰然跌落满地。 内侍大惊失色地跑来跪下:“官家息怒……” 赵构怒视他们一眼,道:“叫几名御营禁兵过来。” 待禁兵赶到后,赵构一指两名内侍,对禁兵命令道:“把他们各杖责四十,然后赶出宫去,永不再用!” 内侍闻言哭求:“臣等做错了什么?难道是让长公主进书斋不对么?但官家是答应过长公主,亲口允许她进来看书的呀!” 不错,他是答应过,但那时柔福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这事,他也就随口答应了,却没想到她这般有心机,把这当作窥探朝政的机会。而内侍知情不报,罪不可恕。 他并不答内侍所问,只决然挥手,命禁兵把他们拖出去。随即倚坐在龙椅中,仰首闭目,头和心都在隐隐作痛。 处罚完内侍后,禁兵回来复命,再问他还有何吩咐。他抬目朝柔福居住的绛萼阁的方向看了看,道:“即日起,你们守于福国长公主的绛萼阁前,未得朕旨意,不得放她出去。” 4.赐婚 离开书斋后,赵构前往婴茀阁中。婴茀见他微锁双眉,隐有怒色,便上前扶他坐下,轻言软语地说:“官家可是听见了什么闲言闲语?不过是宫人无聊之下胡乱猜度的瞎话,官家何必如此介意。” 赵构闻言睁目道:“闲言闲语?宫中又有人在传谣言?怎么说的?” “官家没听说?”婴茀先诧异地反问,随即忙掩饰说,“没什么,几句话而已,臣妾也听得不真切。” 赵构疑心愈甚,不断追问,婴茀面露难色,捻着裙带踌躇了半晌才缓缓说:“高防御使年轻有为,家世人品都很好,又公开向长公主求婚,可见是思慕长公主已久的。也许是嫉妒长公主有望结此良缘,宫中几位侍女便说了些不敬的话……” 说到这里停下来,迟疑地看了看赵构。赵构盯着她,命道:“说下去。” 婴茀垂首继续说:“她们说……高防御使若以前与长公主没有过多接触,断不敢贸然当众求婚……长公主当初是由高防御使护送回来的,想必他们一路上……由此情根深种,两心相映,私订终身也未可知……” “一派胡言!”赵构拍案大怒,“是哪些侍女说的?” “官家息怒。”婴茀立即跪下恳求道,“具体是谁说的请官家不要追究了。她们只是见长公主内有官家照顾,外有高防御使恋慕,难免就有了些拈酸心理,说出话来不中听,其实也无甚恶意。” 赵构道:“事关长公主名节,岂能任由她们胡说!” 婴茀低眉再说:“她们是在猜测官家会否同意,把长公主下嫁给高防御使时才说这话的,若非觉得高防御使与长公主郎才女貌、十分相衬也不会这样说。她们是哪里的人不应细究,一则本是下人说的闲话,未必与宫中主子有关,官家若追查,她们因此被连累,婴茀实在于心不安;二则若大动干戈地追查处罚,势必又有人说官家此举是欲掩盖此事,说不定谣言反倒越会被他们当成真的来传了。” 赵构心下一沉吟,伸手将婴茀扶起,又问她:“宫中人都在猜测,朕是否会答应高防御使向长公主的求婚?” “是。”婴茀颔首,然后微笑道,“潘姐姐和张姐姐还为此打了个赌。” “她们怎么赌?”赵构问。 婴茀答说:“潘姐姐说高防御使人才出众,如此年轻又无妻室,临安实难再找第二个这样合适的驸马人选,所以官家必会答应他的求婚。张姐姐则不同意,说官家这般疼爱妹妹,多留一天是一天,必不会这么快就将她嫁出去。两人争执不下,就各拔了一支金钗为赌注,等着看官家如何决断。” “张婕妤……”赵构顿时想起了那天从她阁分方向传来的歌声,脸色便微微一沉,“她是这么说的?” 婴茀称是。赵构冷眼上下一打量她,再问:“那你呢?你没跟她们一起打赌?” “臣妾一向运气不好,逢赌必输,”婴茀浅浅一笑,“若是与两位姐姐一起赌,押哪边都不合适,都等于是害了那位跟臣妾一起下注的姐姐,所以还是不赌为好。” “那咱们不说赌注。”赵构淡然问她,“只论你自己的看法。你觉得潘贤妃与张婕妤谁的话更有道理?” 婴茀先是推辞说“臣妾不敢妄加评论”,赵构反复再问,她才想了想,道,“潘姐姐说高防御使的那些话都很在理,并无夸大,但是否同意他的求婚官家自有道理,我们后宫之人不应随意猜测……而张姐姐的话臣妾觉得值得商榷。官家虽爱惜长公主,但怎会不顾长公主终身大事,不主动为她择驸马,‘多留一天是一天’?张姐姐把官家想得忒也情长了,官家是行大事的人,行事决策必会冷静地权衡利弊,岂会为了难舍亲情而误了长公主终身?” 赵构听后久久不语,目光就此锁定在婴茀的脸上。婴茀被他瞧得颇不自在,不禁以手抚了抚右颊,轻声问:“官家,臣妾又说错话了么?” 赵构这才移开视线,略一笑,道:“怎么会?你从来没说错过什么。” 三日后,赵构下诏:降皇妹福国长公主予永州防御使高世荣。 在被禁足的三日内,柔福居于自己阁中倒也不哭不闹,只独自看书弹筝,默默度日,但一接到为她指婚的诏书当即便怒了,猛地把诏书扔在地上,然后不管不顾地冲出宫去找赵构。守在宫外的禁兵见状欲上前去拦,不想她扬手亮出一刃匕首,怒道:“谁敢上前我就自尽于此!”禁兵便不敢轻举妄动,她继续前行,知道此时赵构必待在书斋里,便径直朝那里走去。禁兵与一干宫女内侍均被她的举动吓得不轻,怕她闹出什么事端,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走至书斋门前,两名内侍一见之下也大惊失色,忙赶上去拦住她,柔福便忿忿地怒斥他们。正在相持间,忽闻里面传出赵构沉着的声音:“让她进来。” 柔福开门进去。赵构正在书斋写字,依然意态从容地牵袖挥毫,并不抬头看她。 “我不嫁他!”柔福咬唇恨恨地说。 赵构静静写完这幅字,然后搁笔,走过来,轻托她的下巴,引她看自己。 “嫁与不嫁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他云淡风轻地说。 他的双眸幽深,探不见底的深邃,间或射出清冷的光。他双唇有坚毅的线条,此刻尤其分明。接触柔福肌肤的指尖冰凉,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柔福握匕首的手便垂了下来,忽地悲从心起,黯然凝咽道:“九哥,你不要我了。” 赵构低叹一声,轻轻自她手中取下匕首抛在一边,和言道:“瑗瑗,九哥说过,无理由留你一辈子的。”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快答应高世荣的求婚?” “他是个合适的人选。” “怎见得合适?” “他爱你,会容忍你、珍视你。” “你肯定?” “我肯定。” “好,”柔福点头道:“让我先见见他,有些话我必须问清楚,否则我宁死也不嫁。” 片刻的沉默之后,赵构答应了她这个最后的要求。 5.纱幕 思慕许久的人此刻就在薄薄的两重帘幕之后。 这个事实令高世荣感到喜悦。透过竹帘的间隙和纱幕的烟障,可以隐约窥见她的身影。她端雅地坐在朱漆藤椅中,离他不过数步之遥。她对向她行礼的他说“免礼”,依然是他记忆中明净悦耳的声音。 终于离她越来越近了。他想,或许下次再见她时,连这数步距离也将不复存在。 于是不知不觉间,他的喜悦牵动了唇角。 “你为何要向我求婚?”纱幕后的柔福淡淡发问。 高世荣一怔,似有千言万语欲述,却又觉无一句能准确明晰地形容他的所有心情。她是他的目标,他的理想,和他憧憬的华美梦境,这些话他无法以言辞表达,而她想必也不会明白。 最后他微垂双目,选用套话来回答她的问题:“长公主容止端雅,贤良淑德……” “我并非如你想象的那么美。”他尚未说完,柔福便很无耐心地打断他:“有些话我要先与你说清楚,倘若你觉得有任何一点不可接受,现在后悔还未迟,你可以去向我九哥提出退婚。” 高世荣想亦不想便道:“得尚长公主是世荣之福,岂会轻言‘退婚’二字?” “听我说完。”柔福漠然道:“我南归之前的经历你并不知晓,你可以保证一辈子不闻不问不介意么?” 她是指她在金国的屈辱经历,暗示她已非完璧。高世荣略有些黯然。这其实也是他反复想过千万次的事,无法不引以为憾。但是这点缺憾毕竟不能与他对她的感情相较,世事并不总是完美圆满,他想他可以做到不计较,像她说的那样“不闻不问不介意”。 他回答:“是,我保证。过去的事……并不是长公主的错。” “我说是我的错了么?”她即刻冰冷地反问。 他一惊,忙道歉说:“世荣措辞不当,长公主见谅!”不认为她言辞尖刻,心下倒有些懊恼,觉得是自己失言触到她痛处,伤到了她。 她停了停,再继续说:“我可未必贤良淑德,常有发脾气使性子的时候,你会容忍么?” 高世荣微笑答道:“长公主是皇女帝姬,一向尊荣矜贵,性情自然要比别的女子略强些。世荣以后自会用心与长公主相处,凡事皆顺长公主之意,不会让长公主感到任何不满或不快。” 柔福追问:“你保证会处处尊重我的意见,不会做我不允许你做的事,而你也不会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高世荣明确称是。 “最后一点,”柔福又说:“我见你也是个屡入沙场为国建功的有志男儿,想必也有自己的远大抱负,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若娶了我,虽能以驸马都尉的身份享有半生富贵、一世尊荣,但以后只能改任虚职,想再获得晋升的机会,为将为帅领军御敌可就难了。” “这……”高世荣斟酌着道:“依大宋惯例,驸马不得握实权、掌兵柄,但靖康年间今上也曾打破过宗室不领兵的禁令出任兵马大元帅,如今是非常时期,今上还是会恪守旧规不授实权予姻亲外戚么?” 纱幕后的柔福浅浅一笑,反问:“你觉得呢?” 高世荣一时缄默不语。柔福略等一会儿,再问:“怎样,你还愿意娶我么?” 高世荣深吸一气,抬头,坚定地说:“为了长公主,抛弃一切功名利禄又何妨。” “那好吧,”柔福淡淡的语调听不出任何喜怒之情,像是陈述一桩交易的结果:“我嫁给你,带给你驸马都尉的头衔和随之而来的富贵荣华,而你要付出的代价是放弃你中兴之将的前途,尊重我,忠于我。这些你都答应了,记下了?”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