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1.杨花 柔福坐在柳树下的山石上,膝上有一卷书,她低首专注地看,神情恬静如水。阳春时节,天色明净,扶苏的枝桠梳动了在浅金阳光中流转的空气,点点轻絮如雪,顺势漫天地飞,有些飘附于她的发际肩上,她兀自不觉,只管凝神看书,但若有杨花落在书上,她会当即拂去,不让它多停留一瞬。 春风晓阳,二八佳人,雅致柔美的画面。宗隽立于远处回廊下,微笑,却非因此情此景,而是想起她手中的书,内容必定沉重得不合现下时宜。 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她抬目望向不确定的某处,无限忧然地轻轻叹气,不知又是哪朝的兴亡录令她想起了自己家国的际遇。 他朝她走去。她很快感觉到了他距离上的入侵,警惕地侧首视他,无形的刺于瞬间竖起。 他常在这种时候过来告诉她宋军节节败退的消息,所以她此刻紧蹙双眉,不自觉地握紧手中书,小脑筋大概又在飞快转动,为她九哥寻找合理而不难堪的败因,及为他辩护的词句。 但这次不一样,他在她面前站定,告诉她他将带她入宫见他的母亲,让她回房换身衣裙。 她的眸光显示了她那一刻的释然,许是暗自庆幸没再听到关于宋军的噩耗,她对他此番要求倒很自然地接受了,站起身,移步回房。 这是天会六年的春天。她入他府中已有大半年,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与他共处的事实,却始终与他保持着精神上的争斗。这状态不算理想,然而他亦不觉有何不满,若即若离地与她生活着,而今在母亲再次问起后,他决定带她去让母亲见见。 纥石烈氏见到柔福时神色如常,十分平静,没有很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亦无疏远冷淡的感觉,只浅笑着朝她点点头,倒似她是平日见惯的人一般。 “这模样,跟我先前想的一样。”纥石烈氏说,看着柔福和蔼地问,“你叫什么?” 柔福犹豫了一下,再仔细看看纥石烈氏,最后终于回答了:“瑗瑗。” 纥石烈氏微笑说:“听起来像是个好名字。我不懂汉话,宗隽,瑗瑗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宗隽应声答:“是指有孔的玉璧。” 柔福一听之下很是惊异,大睁双目转视宗隽。宗隽只一笑。 “玉璧……”纥石烈氏沉吟着,然后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块玉佩,递给柔福:“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玉璧给你,这块玉佩伴我多年,我甚是喜爱,如今赐给你吧。” 莹润的青玉,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一只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下,地上有一孤雁,正埋首朝荷叶丛中躲。 柔福默默凝视了一会儿,才徐徐伸手接过。 “不道谢么?”宗隽在一旁提醒。 她唇动了动,似在说道谢的话,却悄无声息。 “好了,不必如此客气。”纥石烈氏淡然化去此间尴尬,继续与宗隽随意地聊。 自庆元宫出来后,柔福一边随宗隽朝外走,一边握着玉佩留意端详,宗隽见状,便告诉她:“这玉佩是我父亲年轻时赠给我母亲的。” 柔福半晌不语,片刻后问:“你母亲为何要把这玉佩给我?” “也许是觉得你合眼缘,便挑了个喜欢的东西赐给你。”宗隽轻描淡写地说,忽又笑道,“你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柔福两颊不禁一红,别过脸道:“我何曾以为有别的意思!” 宗隽收敛了笑意,深看她一眼,以一种少见的认真语气说:“我不会娶你做正妻,你也不会是我唯一的女人,这点你一定要记清楚。” 柔福愣怔着花了几步的时间来细品他的话,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一咬唇,冷道:“不劳你提醒。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你,你有几个女人又与我何干!我不是你的女人,我的夫君也不会是你,这点也请你记清楚。” “话我已经说了,你不妨记下。”宗隽道,然后不再多说,领着她继续往外走。柔福微微仰首,双唇紧抿,眼睛尽量睁大,显然是不想让目中雾气凝成水滴。 “瑗瑗。”忽听有人唤柔福,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此时他们正经过宫中后苑,不远处的亭内坐着一女子,身后伴有两名侍女,出言唤柔福的是坐着的女子,见柔福留步,便转身朝她微笑。 玉箱。她如今身形略显丰盈,穿着一身宽松的华美衣裙,神态慵然,却又是别样的风华绝代。 “听说赵夫人怀上皇子了,你过去恭喜她一下吧。”宗隽对柔福说。 柔福本已朝她所处方向走了两步,但闻言立即停下,眉间唇际衍出一抹鄙夷而厌恶的神色,宗隽心知她必是由此想起了玉箱献媚郎主及不救茂德之事。 柔福转身欲走,玉箱便起身再唤,本想走过来,不料刚迈了两三步,脸色却陡然大变,双手捂住小腹,痛苦地弯下腰,口中轻呼一声,煞白的脸上有汗珠沁出。 回头一看,柔福便又停下,不解地看着玉箱。 “夫人!夫人怎么了?”那两名侍女惊叫着抢着去扶玉箱。玉箱此刻已支撑不住,半倒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仍旧捂着小腹,低垂着头使劲咬着唇强忍痛苦,侍女来扶她,她却不顺势而起,短暂的静默后,忽然猛地扬手推开侍女,怒道:“滚开!你们离我远点!” 侍女一惊,也放手,退开几步,怯怯地唤:“夫人……” “她怎么了?”见玉箱这般情形,柔福也有些惊惶地转首问宗隽。 宗隽也觉诧异。她紧捂小腹,看样子大概是动了胎气,可她为何不要贴身侍女的扶助,反而恶言相向? “瑗瑗,瑗瑗……”玉箱扑倒在地,尽力睁开在剧痛之下半阖着的眼睛,朝柔福伸出轻颤着的右手,声音渐趋微弱:“过来扶扶我好么……” 2.血光 柔福仍是迟疑,留于原地,目光不确定地在玉箱身上游移。 玉箱神色一黯,便也不再唤她,收回手咬着牙想自己撑站起来,岂料刚一起身便又弯腰坐倒,流下的汗浸湿了额发,一绺绺贴在苍白的脸上,下唇已被她咬出一道鲜明的血痕。 “唉……”柔福重重地叹了叹气,随即快步朝她奔去,伸手勉力将玉箱扶起。 玉箱略朝她笑笑,轻声道:“扶我回去吧……”然后话未说完身子又是一软,差点再度倒下。柔福忙着力搀扶,抬头朝宗隽求助地一瞥。 宗隽见玉箱全无血色,举步维艰,虚弱痛楚之状不似矫饰,遂也过去,发现玉箱几近昏迷,身体全赖柔福支撑着,环视周围,除了玉箱的侍女外一时也不见别人,于是展臂将玉箱抱起,本想开口让她的侍女引路送她回去,但一转念,觉自己是男子,毕竟不方便擅入郎主宫眷寝室,便改了主意,抱着玉箱转身直回母亲宫室。 纥石烈氏见此情景很是惊讶,问了问情况后忙让宗隽把玉箱放在自己寝殿床上躺着,然后过去仔细看看玉箱脸色,把把脉,轻摸她小腹,再问她今日吃过什么东西。 玉箱勉强睁目看她,苦笑:“我只吃我那两个侍女做的饭菜……今日我胃口不好,只喝了点她们煮的粥……” 纥石烈氏站直,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后命人取来一个匣子,亲自打开,自里面捻出一粒药丸,递给玉箱,说:“把它服下。” 玉箱接过,却不立即服,踌躇着问:“这是什么?” “药。”纥石烈氏简单地答,也不多解释,只说:“放心,我无害你的理由。” 又凝眸看了许久,玉箱才缓缓将药丸放进嘴里服下,躺回去,双手搁在腹部,眼睛向上看,眼神却空洞,像是听天由命,等待痛楚远去或死亡来临。 纥石烈氏回首吩咐自己的侍女:“去请太医……和皇后过来。” “有人给玉箱姐姐吃了什么东西,想害她和她的孩子?”沉默着看了半晌的柔福忽然问。 “我没这么说。”纥石烈氏温言对她说,轻轻拉她坐下,“是什么原因,要等太医诊断。如果有什么事,自有皇后做主。” 一位中年贵妇很快带着十数名侍女内侍赶来,衣饰华美,神态端庄,她是完颜晟的皇后唐括氏。玉箱一见她便要起身行礼,被她迅速止住,道:“病成这样,就不必多礼了。”语气虽不十分热情亲切,但倒也颇为客气。 随后到来的太医在皇后的注视下完成了对玉箱的诊断,禀道:“赵夫人今日所进食物中必定含有可致小产的汤药,所幸夫人进食不多,又及时服了化解毒性的药物,因此腹中孩子仍可保住。” 唐括皇后点点头,挥手让太医下去配药,然后问玉箱:“这事大概要从你身边人查起了。” 玉箱浅淡一笑,说:“一切全凭皇后做主。” 宗隽见玉箱气色已缓和,且事关宫闱纷争,自己亦不便久留,便带着柔福告辞而去。 此事的进展宗隽始终密切关注着。听说完颜晟得知后大为震怒,亲自去纥石烈氏宫中接回玉箱,并命皇后细查严惩下药之人。皇后将玉箱的两名侍女拘起严刑拷问,侍女最后招认,说是李夫人指使她们下药打下玉箱腹中胎儿的。 这李妃是西夏国进献的女子,也是个美艳绝伦的尤物,在玉箱进宫前一直得郎主专宠,玉箱被册为妃后才渐遭冷落,故而对玉箱甚为不满,遇见时必冷嘲热讽,就算在郎主面前也与玉箱偶有龃龉。侍女既已供认是受李妃指使,完颜晟当即便命人将李妃从宫中拖出来,重打了三十杖后削去夫人名分关入一冷僻院落。 玉箱原来的那两名侍女也被赐死。经此一事,她似乎不再信任任何女真侍女,婉言向完颜晟请求,让他从洗衣院找了两名南朝旧宫人来贴身服侍她。 押至京城的宋女先由皇室贵族挑选,另外四百余名宫眷被送入元帅府女乐院,供金人淫乐,上京洗衣院则接收剩下的三百余名女子,将她们没为奴婢,为金人浣洗衣服,实际也有如妓院,常有金人去其中找宋女取乐。这次完颜晟命人选了两个容貌齐整的给玉箱,一名曲韵儿,一名秦鸽子。 经完颜晟许可后,玉箱还常请一些被分赏给宗室将帅的宋室宫眷入宫陪她聊天说话,其中便有柔福。 宗隽本来以为柔福未必愿意常入宫与玉箱接触,但她居然答应,只要玉箱有请她便入宫去陪她。据随她入宫的瑞哥说,柔福还十分尽心地照顾玉箱,玉箱每日吃的饭菜仍是交由贴身侍女做,柔福只要在便必定在一旁守着,亲眼看她们做饭的全过程,无任何问题才让玉箱吃,有时还会自己先尝尝。 宗隽微觉奇怪,便问柔福:“你为何如此关心赵夫人?二哥葬礼那天看你那么咬牙切齿地骂她,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柔福说:“她毕竟是我的姐妹。她献媚于金国皇帝是不对,但我不相信她会真的觉得快乐。在宫内又有人想害她,如果连自家姐妹都不帮她,她会很可怜。再说,我们一起流落在异国已很不幸,面对外人的欺负,我若还跟她斗气,便等于是帮了想欺负我们的人。” 宗隽赞赏地微笑看她:“你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没事时就想想,总能想明白一些东西。”柔福抬首看看远处天边一缕乌郁的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有点惆怅,“如果当初大哥不跟楷哥哥……” 似意识到了在宗隽面前谈此话题的不妥,她止住不说,宗隽亦不问,但自知她想说的是什么。心上便覆上一层薄薄的喜悦,知道这女孩心智的成长与她日益妍美的容貌一样,没有让他失望。 而玉箱,从初见她的那天起,宗隽便觉出她必定是个不寻常的女子,与她不轻易显露的聪明相比,外表的美丽倒并不很重要。她的美貌、莫测的个性,和郎主对她在外人看来近乎不可思议的宠爱,都成了京中人津津乐道的内容,甚至演绎出不少诡异神奇的传说。例如说晋康郡王夫人怀玉箱时曾梦见有青衣童子自天上降临,手托铁盘,盘中有玉印二枚,对她说:“天赐你女儿为后妃。”晋康郡王夫人惊醒后百思不得其解,认为其丈夫是宗室中人,女儿岂又能嫁与君王为后为妃。过了数年,玉箱在皇宫中水池旁游玩,拾得玉印一枚,其上刻着“金妃之印”,自此随身佩戴一刻不离。靖康之变时,玉箱随众宫眷一起被虏走,押送她的将领几次醉酒后欲对她不轨,结果每每晕厥过去不得近前,以为天意使然,所以一到京中便匆匆把她进献给了郎主。 这些传说宗隽并不怎么相信,对欲侵犯她的将领几次晕厥过去这事倒颇感好奇,他自不信玉箱会真有神助如此离奇地得保清白,猜她必定是用了某种手段将人弄晕,但她是怎样做到的?这个女子,的确很不简单,有智慧,而危险。 他亦不信玉箱被人下药之事会如表面那么简单,如此快捷地被解决掉,此后发生的一件事多少印证了他的猜想。 那日柔福照例入宫去陪玉箱,宗隽也随后去看母亲,将近日落时便去玉箱阁门外接柔福,正好见玉箱送柔福出来,两人携手走着,都面带微笑。这时忽然从墙角阴影里冲出一个女子,一身衣服破旧污秽不堪,披头散发,红红的眼睛几欲滴血,直直地扑向玉箱,嘴里喊着:“你这下贱的南朝女人为什么要害我?没错,我是想把你和你的贱种千刀万剐,但药不是我下的,你那该死的丫头说是我,是不是你指使的……” 听她这么说,不须细看已知必是被废的李妃无疑。还没欺近玉箱身边,她已被守门的内侍拉住。她一边拼命挣扎厮打内侍,一边继续怒骂。柔福捏了捏玉箱的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而玉箱倒泰然,轻轻抽出被柔福握着的手,缓步走至李妃面前,凝视着她说:“不是我。” 李妃猛地冲着她脸唾了一口:“呸!无耻的贱人,不是你还会是谁?这招真狠,谁能想到你会拿自己腹中的孩子开刀来嫁祸于人?你如此狠毒,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玉箱徐徐引袖拭去脸上唾液,无丝毫愠怒之色,只对拉住李妃的内侍道:“请李夫人回去休息。” 内侍答应后押着李妃离开,玉箱再转身看柔福,一笑:“没事了。” 这事并没就此了结。据说完颜晟听说李妃私自跑出冷宫闹事后,便提刀亲自去找她,一把扯住她乱如枯草的头发,迫她仰首,亮出她一向细长美好的脖子,然后引刀一割,鲜血激喷而出,淋湿了他一身。他把她扔下,任她在血泊中抽搐至死。回到玉箱宫室时,他身上的血甚至还有温度。 据说玉箱微笑相迎,从容地用丝巾拭去他脸上的每一点血迹,什么都没说,依在他身边,神情娇媚柔和一如往常。 3.封爵 赵佶、赵桓父子及数百宗室被俘北上后先被囚于燕京,天会五年十月徙至中京大定府,到了天会六年七月,完颜晟又下诏,命“宋二庶人赴上京”。 八月,赵佶赵桓抵上京会宁府,受命着素服跪拜金太祖庙,并朝见完颜晟于乾元殿。 “我见过你父亲和你大哥了。”那日自朝中归来,宗隽告诉柔福。 柔福眸光一闪,问:“他们好么?” “看上去还不错,至少没病没痛,但精神不太好,跪拜太祖庙时国相嫌他们头低得不够,呵斥了几句,他们便受了惊,冷汗一直流。”宗隽看着柔福一牵唇角,“如今看来,你还真不似他们。” 这几句话他说得闲散,也没刻意带讥讽,却听得柔福面色一点点下沉,然后倏地掉转脸,不让他细察她目中愈加明显的羞忿之色。 “你们让他们来上京,就是为了如此羞辱他们?”她说,短短一句话像一簇跃动的冰冷火焰。 他未正面答,自己坐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郎主说他们好歹也曾是一国之君,虽说亡了国,但只让他们做庶人也着实委屈了他们,因此让他们入京领受爵位封号。” 柔福疑道:“郎主会给他们封爵?封了什么?” 宗隽不禁一笑,说:“郎主封你父亲为昏德公,大哥为重昏侯。” 她一阵沉默,眼圈渐渐红了,却如习惯的那样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然后仰首恨恨地盯着宗隽,仿佛是他给了她父兄这两个侮辱性的封号。 “不必这样看我,这事与我无关。如果我是郎主,我也不会如此戏弄两个阶下囚。”宗隽说,停了停,话锋却又一转,“但是,你父兄有此遭遇也怨不得谁。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生命与尊严便不可兼得。” 她转身走至门边,眺望远处风物,只遗他一个倔强的背影,不给他欣赏自己悲哀的机会。片刻后才又问:“他们以后会留在上京么?” 宗隽摇头说:“现在尚不知。但郎主应该不会让他们长留京中。” 柔福便似想说什么,话至嘴便却又咽下,唯轻轻叹息一声。 宗隽明白她的心思,也不说破,只装作不经意地想起某事那样告诉她:“盖天大王宗贤自云中返京,明日将在府中宴请昏德公与重昏侯。我一向与他交好,他便也邀我去,你可随我同去。” 她没有转身以应,但闻言微微抬了抬首,仍是沉默,而他知道他刚才的话已带给了她一瞬的光亮。 次日一进宗贤府,便见一紫衣人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那人年约四十许,魁梧高大,虎目含威,相貌颇英武,正是此中主人完颜宗贤。 宗贤平日不是南征北战就是往返于云中、燕京两处枢密院之间,甚少回上京,因此一见阔别已久的宗隽很觉亲切,当即与他拥抱寒暄,一路谈笑着将他与柔福引至厅中。 赵佶与赵桓已坐在其中。柔福见他们已剃头辫发,身着金人衣装,形容憔悴,神情颓唐,全不似旧日君王模样,顿时有泪盈眶,凝咽着唤了声“爹爹”,便奔至赵佶面前双膝跪下。 赵佶忙双手挽起,爱怜地抚抚她的头发,也是目中含泪。 柔福以袖抹抹泪,勉强一笑,再转首向赵桓福了一福,唤了声“大哥”。赵桓亦匆忙朝她笑,然后目光越过她,落到跟过来的宗隽身上。 “这是八太子宗隽,说起来也是昏德公的女婿了。”宗贤在后面笑着解释。 柔福顿感羞耻,脸霎时红尽,垂目低首。赵桓一时尴尬,笑容甚是僵硬,而赵佶淡看宗隽,也只浅浅苦笑。 宗隽倒相当自若,朝赵佶赵桓一拱手,算是见礼,赵桓忙也拱手还礼,赵佶略朝宗隽点了点头,然后拉着柔福手微微退向一侧,打量一下她,微笑道:“瑗瑗气色甚好。”然后再问,“你的姐妹们也还好么?” 柔福泫然道:“不好。北上途中许多姐妹不堪苦楚折磨,相继薨逝。活着到了上京的只剩二十余人,多半被分赏给金国贵人为妾,还有一些年幼的便养在宫中,待她们成年后也免不了要被赐给金人。被赏给金人的也不见得过得好,听说许多人常被主子或大妇打骂,生不如死……最可怜的是五姐姐……” 赵佶长叹一声止住她:“别说了,这事我知道,你五姐夫回来跟我说过……你串珠妹妹呢?” “串珠……”柔福越发伤心,“她被嫁给一位留守中原的将领……”但又努力笑笑,安慰父亲道,“不过也好,那样她离家就近了。她是嫁给金将做正室,我收到过她的书信,她说那人对她挺好的。爹爹别太担心。” 听他们提起宁福,宗隽便示意宗贤开宴,拉过柔福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不让她再继续与父亲谈下去。 赵佶听得难过,黯然坐下,引袖拭拭眼角,一脸凄恻之色。 席间宗贤数次举杯向赵佶赵桓敬酒,赵佶便也回敬一杯,道,“我父子二人在燕京时得蒙大王多方照料,只叹身为失国之人,无以为报,唯有在此以酒谢过。” 宗贤朗然笑道:“实话说,照料你父子非我本意,你若要谢,谢的也不应是我。” 赵佶愕然,不知他此语何意。宗贤便一顾左右,吩咐道:“请夫人出见。” 众人遂都静默,等待他夫人出现。许久后才隐隐听得自内室传来环佩之声,渐行渐近,最后人明明已走至宗贤所坐主席的屏风之后,却似又踟躇,便停在那里,迟迟不肯露面。 4.冰绡 宗贤不耐久等,见她止步不出,索性自己起身伸手到屏风后将她拉了出来。 那是一中年美妇。所着黑紫色六裥襜裙上遍绣全枝花,裙内有铁条圈架为衬,裙摆因而扩张蓬起,看上去甚是华丽;上衣亦为同色的直领左衽团衫,两侧分叉,前长拂地,后长曳地尺余,腰束五色丝带;辫发盘髻,其上缀有珠翠少许,完全是金国贵人正室的打扮。 被宗贤骤然拉出,她大惊失色,仓皇抬首,正好迎上对面赵佶探视的目光。 迸闪的光芒,在四目交会时不由自生,却瞬息湮灭在彼此似近还远的眸中,久别重逢的那点喜悦被星移的时空生生化去,两人不约而同地低首,勉力藏匿那蔓延上眼角眉梢的羞惭与尴尬。 赵桓见了这夫人也颇意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亦低头不再细看。而柔福怔怔地直视她,似一时未回过神来。 见此情景,宗隽顿时了然,这夫人必定是赵佶的贤妃韦氏,南宋皇帝赵构的生母。韦氏北上后被宗贤所得他早有耳闻,适才宗贤提起照顾赵佶父子之事,他便猜到与这位夫人有关,现在夫人现身,赵佶等人如此反应,也证明了他所料不差。 宗贤让韦夫人在自己身边坐下,韦夫人深深垂首,不敢发一言,脸上彤云弥漫至耳根,双手茫然紧绞膝上衣襟,想来已是羞愧欲死。 赵佶赵桓也一味低首枯坐,既不说话也不再举杯握箸,厅中无声,宴会气氛随之冷却。 沉默须臾,宗贤忽命侍女取酒来为赵佶父子及韦夫人斟满,请他们共饮,并对赵佶说:“我是看韦夫人面,才照料你们父子,你可知道?” 赵佶无言可对,只举杯向韦夫人略略致意,再勉饮杯酒。赵桓随后也勉强一笑,向韦夫人举杯道:“多谢夫人。”随即自己先饮尽。 韦夫人恻然浅笑,饮过面前杯中酒,依旧垂目而无言。 此事微妙,宗隽自觉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席间又默然,最后又是宗贤先启口,对韦夫人说:“你们许久不见,如今见了怎不说话?不说也罢,听说昏德公昔日开宴时常命人歌舞助兴,你曲子唱得甚好,现在不妨再为他唱一曲。” 韦夫人也不应声,头越发低垂,恨不得把脸深埋入怀中。宗贤又再催促,她仍不答应,最后只是摆首,眼泪眼看着便要掉下来。 “唉……”忽听赵佶长叹一声,对宗贤道:“往日都是韦娘子唱曲给我听,今日让我为她唱一曲吧,也算将她对我多年情义一并谢过。” 随即他以箸击着桌上杯盏,扬声清唱:“裁剪冰绡,轻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他唱这词时神色苍凉,且词意极凄婉,一旁听着的赵桓与柔福均掩面拭泪,而韦夫人再也忍受不住,热泪滴滴滚落,她以丝巾遮颜,虽尽力压抑却仍有哀声透出。 宗贤懂得的汉话不多,赵佶唱的词他听不明白,便问宗隽:“昏德公唱的曲是什么意思?” 宗隽淡然答说:“是咏春花的,大概是描述昏德公旅途中所见景象。” 宗贤便笑着对众人摇摇头:“你们南人心思真多,一首唱花儿的曲子都能听得你们哭成这样。” 韦夫人闻言本欲笑笑,无奈终是过于凄郁,弯弯双唇,眉头却始终紧锁,非哭非笑,甚是难看。 宗贤见状叹叹气,说:“你的心事,我也不是不知……罢了罢了,你若还念着他,今日就跟他回去吧。” 此言一出,不仅韦夫人惊愕莫名,赵佶等人也都大睁双目疑为听错。少顷,才听韦夫人轻声道:“奴家自知失态,以后必不再犯,大王请勿如此取笑。” “我是说真的。”宗贤正色道,“强留你在身边,看你终日郁郁不乐,我也不痛快,不如索性让你跟他去了,倒还算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众人细看宗贤表情,均觉他异常认真,应该不是假意试探,遂又再瞩目于韦夫人,看她如何回答。 默思良久后,韦夫人缓缓抬首凝视宗贤,低叹道:“事已至此,岂可回头?奴家情愿继续跟随大王,此后半生,不离不弃。” 赵佶当即无言侧首,一笑颇萧索。而宗贤在与她相视片刻后忽然爆出一阵爽朗大笑,道:“好!你终究有心,不枉我如此待你!” 然后宗贤一搂她肩,自己满饮一杯,再亲自提壶为韦夫人斟满,举杯让她饮,韦夫人却轻轻推开,站起施礼告退:“奴家不胜酒力,适才那一杯饮得太急,现在头晕目眩,恐不能继续作陪,请大王允许奴家先行离席回房休息。” 宗贤颔首答应,韦夫人便松了口气,匆匆启步欲退出,不想此时有人出言止住她:“且慢!” 厅中诸人朝声源处望去,见柔福已自宗隽身边站起,满面怒容,目光正灼灼地迫向韦夫人。 5.国母 “皇后娘娘!”她盯着韦夫人,这样唤道,竭力使语气显得平静,然眉峰颦聚,樱口紧抿,郁结的怒气加重了呼吸,胸口亦随之起伏不定。 听她如此称呼,韦夫人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地转目四顾,仿佛不知道她唤的是自己,想找出那个她言下所指的人。 “皇后娘娘,太上皇后娘娘,”柔福又开口,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明白,“我唤的是你。你没听说九哥已经遥尊你——他的母亲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了?” 韦夫人顿时面如死灰,徐徐退后数步,直到忽地碰到屏风才一惊抬首,双唇轻颤,半启又无声,泪水在眼眶中迂回,辩解还是哭泣,也许自己都没了主意。 宗隽当即起身一握柔福手腕,再向宗贤告辞,称另有要事不便久留,改日再设宴赔罪,然后拉着柔福便朝外走。柔福拼命挣脱,冲至韦夫人面前,拉起她双手殷殷地劝:“韦母亲,北上蒙尘错不在你,个中委屈,瑗瑗岂会不知?可是既然现在盖天大王肯让你回到爹爹身边,你为何不答应?你如今身为国母,行事应以家国为重,切勿贪念一时富贵而折损自己清誉,有负于爹爹,影响九哥名望,使大宋国君沦为金人笑柄!” 韦夫人流着泪抽出手,迅速奔入屏风后,柔福欲再追,却一头撞在此刻走来以身相挡的宗贤身上。宗贤冷冷看她一眼,手轻轻一拨,她便被撂倒在地。 赵佶忙疾步走来扶起柔福,摇头道:“好孩子,不要争了,此事多说无益。” 柔福却倔强地侧首望向那屏风后的身影,含泪道:“不行!她是九哥的母亲,九哥的母亲岂可主动委身事敌!” 宗隽又再过来,一言不发地拖着她离开。柔福挣扎,也一如往常那般无效,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他拖着出门。她无可奈何,却又心有不甘地频频回首,向内喊道:“韦母亲!你是大宋的太上皇后……想想九哥,想想九哥……” 屏风后的影子默然而立,裙幅不动,隐约可窥见双肩在微微地抖,但始终未再现身露面。 宗隽将柔福扔进马车中,自己也上车在她身边坐下,命家奴策马,马车便辘辘地应着清脆的马蹄声向宗隽府驶去。 淡扫柔福一眼,见她虚脱般地倚在车厢一角,双目倦怠而悲伤地半阖着,微嘟的小口边尚有余怒,宗隽不意安慰她,只说:“她这样选择没错,是很明智的做法。” 柔福转身不理他,一瞥间,颇不屑。 他亦不看她,双手枕在脑后仰靠下去,直视前方,道:“她以前很受宠么?你父亲有无正眼瞧过她?我听说,你父亲是在你九哥出生后才给了她一个像样的封号,而最后的‘贤妃’,也是你九哥用出使金营为代价为她换来的。” 她继续沉默。他便说下去:“她与你父亲相处多年,大概苦大于乐吧?福没享多少,倒因他给她的身份受尽苦楚,若非遇上宗贤,现在会怎样,便说不得了。刚才你也看见,她一身衣饰华丽,作正室打扮,可见宗贤对她何等重视。京中人都暗笑宗贤放着那么多南朝少女不选,却捡了个半老徐娘当正妻,他却全不在意,对韦夫人呵护有加,这等情意,可是你父亲曾给过她的? “就算她能漠视宗贤的关切,为了忠贞名节回到你父亲身边,结果又会怎样?即便是现在,你父亲身边仍不乏女人,郎主不但让郑皇后一直跟随着他,也给他留了几个嫔妃,应该都比韦夫人年轻貌美。据说今年二三月间,其中三位嫔妃又先后为你父亲生了二子一女。韦夫人本就无宠,再以失节之身而归,你父亲就算表面上能与她相敬如宾,但心下岂会不介意?届时韦夫人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同是南朝女子,你为何不能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你既能原谅赵夫人,为何又不肯原谅她?” “因为她跟玉箱不一样,也不同于我爹爹的任何嫔妃。”柔福终于忍不住回头驳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她如今身为国母,所涉的荣辱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家可破,国可亡,但一国之母的气节不能丧!韦贤妃前度蒙尘想必也非她所愿,情有可悯,但今日既有机会离开,她为何还要甘心留下侍奉金人?一己感情私利,在大宋尊严前根本微不足道。心之失节,远甚于身。我九哥在国破之后苦苦收拾残局,如此艰辛地领兵复国,而他的母亲却不回父亲身边,在金国主动以身事敌,且不说此事传出后他会如何遭人奚落耻笑,单说他自己……他自己该多么伤心难过……” 说到这里,已更咽不能语,泪珠扑簌而下。 宗隽倒笑了笑,道:“你九哥,你九哥……你一喜一怒似全系于他身上……你确信他真值得你这么全心维护?” “当然。”她抹着泪说,“他是我的九哥,身系大宋中兴重任的国君,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说不敬的话,做有损于他的事。” 宗隽悠悠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柔福越想越悲伤,一路不停地哭,回到府中也未止住。那夜宗隽躺在她身边,转侧间触到被她眼泪浸湿大片的枕头,听着她持续的抽泣声,不禁想起她失身于自己那晚,而自那次以后,似乎还没见她如此伤心。 6.裂袍 类似的事此后又发生过一次。那日她自玉箱阁中回来,下了车便直直地疾走回房,牵着洁白的衣裙在金黄的梧桐树下穿行,步履似乎比平日沉重,可以听见地面上枯脆的叶脉在她足下瑟瑟地断裂。她的脸庞宛如冰玉清丽无匹,但无一丝温暖的表情。嘴唇苍白,双目却微红,含怒的余光自眼角掠出,随着她的行走,透明的空气中便似划出了两道无形的锋芒,一路惊飞数树寒鸦。 她自宗隽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宗隽唤她一声,她恍若未闻,迅速消失于庭院尽处。宗隽便叫住在她身后趋行的瑞哥,问她:“小夫人今日怎么了?” 瑞哥说:“刚才她在赵夫人处遇见盖天大王的韦夫人,说着说着忽然就争了起来,后来赵夫人冷言说她几句,她才不争了,马上带着我出宫回府。” 宗贤此时又已离京出战,但这次把韦夫人留在了京中,玉箱也常召她入宫作陪,因此遇上柔福倒是早晚的事。宗隽再问:“她们争什么?” 瑞哥答说:“不太清楚……当时我在室外跟曲韵儿聊天,没听真切。” 以后玉箱再遣人来请柔福她便先要问问可有他人在,若听说韦夫人在必一口回绝,连托词婉拒都不会。她渐渐变得很沉默,以往跟宗隽常有的口角意气之争也少了,仍坚持看书,有时练习骑马。放开缠足后她的双足虽依然无法恢复天足模样,可也变大了不少,使骑马不再显得那么困难。策马驰骋时的她会有少见的好心情,展眉回眸间神采飞扬,但有时她又会在兴头上陡然勒马,然后转首望云,眼神忽忧伤,起初的笑意悄然淡化为一抹辽远苍茫的痕迹。 天会六年十月,完颜晟决定把赵佶赵桓父子及玉箱的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等宋宗室九百零四人徙往韩州居住,给田十五顷,令他们自己种植作物以自养。 启程那日宗隽带柔福去城外送行,窥见了父兄等人的身影,柔福却不愿走近,只站在较远处,黯然地看。 一行宋人,或乘旧车,或骑瘦马,更多的是徒步而行,在恻恻冷风中衍成一条蜿蜒的线,探入天边与人等高的秋草深处,趋向又一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命运。赵佶、赵桓的马车在队伍中间,柔福隐于一排树木后,随着车的徐行不住地跑,轻尘沾衣,泪流满面。 那破落的马车行得甚慢,车轮迟缓地转动着,发出吱嘎的声音,似一步三叹。忽有人骑马疾驰而来,扬袖高呼:“昏德公请留步。” 车队便停下,赵佶自车中揭帘而出,见来人是一宫中内侍,遂颔首相问。那内侍说:“请昏德公稍候片刻,赵夫人将来送行。” 未过多久便见一车辇迅速驶来,其上有镀金凤头、黄结为饰。车一停玉箱便出来走至赵佶面前,一福行礼,说:“公爷此行山遥水邈,一路多保重。” 赵佶忙还礼,抬首间见玉箱身形臃肿,便知她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免感慨,道:“夫人如今更应多保重,城外风寒,大可不必赶来相送。” 玉箱脸一红,低首轻声问:“伯伯,我爹呢?” 赵佶举目望向前方:“他乘马走在前面。” 玉箱顺他眼神看过去,果见她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乘马立在两三丈外。他穿的仍是一身宋人青袍,已洗得褪色,却无比干净,衣料单薄,后裾猎猎地展于风中。他正默然凝视着玉箱,神色沉静,目光清和。 玉箱立即快步过去,扬首微笑唤道:“爹!” 孝骞不应,只徐徐打量她。玉箱今日特意选穿了一身宽大的素色衣裙,但有九月身孕的身形终究无法掩盖,她顿时羞愧难言,双手惶惶然覆上高隆的腹部,含泪低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良久,见孝骞始终不发一言,又勉强抬头,努力笑着说:“爹,我向郎主请求过,他答应让你留在京中,并要赐你一处府邸,封你做官,不必去韩州种地了。爹跟我回去吧。” 听了此言,孝骞下马,向玉箱一揖,道:“多谢夫人美意。孝骞身为宋俘,无才无能,岂敢留于京中做大金国的官。孝骞深受大宋皇恩,虽国破家亡,亦不能有负于道君皇帝,此后必誓死相随。昔日既能与他锦衣玉食同享富贵,今日当然也应与他锄禾伐薪患难与共。夫人请回,勿与我等宋俘多言,以免令郎主不喜。夫人尊荣来之不易,自当珍惜才是。” 孝骞是神宗皇帝赵顼二弟吴荣王颢的长子,与赵佶是堂兄弟,自幼与赵佶关系甚好,且为人一向正直忠义,在宋宗室中颇受人尊重,有较高的地位。 玉箱见他不答应,本想再劝,但一触到他不怒自威的目光便又将话缩回,知道再说也无用,明白他是对自己在郎主面前曲意承欢十分不满,遂凄楚一笑,看看他单薄的衣服目中当即又漾出点点泪光,转言道:“爹,今日风大,怎么穿这么单薄?”然后命侍女取出备好的一袭镶有貂裘的披风,自己亲自接过双手奉上:“爹……” 孝骞不待她说完便挥手推开,说了声“夫人请回”便又扬身上马,准备启程。玉箱大惊,抛开披风急忙拉住他马上缰绳,含泪道:“爹,你真的不原谅女儿么?” 马上的孝骞垂目静静俯视她,终于又开口:“夫人,你若想在宫里获得更高的地位,有我这样的父亲无疑是最大障碍。我不敢再拖累夫人。今日就在此地与夫人断了这父女之情,从此后各不相干,夫人不妨另寻金国贵人为父,我一介草民前往韩州种地,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言罢拉开她手,轻踢马腹,马便启步前行。玉箱流着泪拉住他衣袍后裾,随马疾行,仍不肯放他走,凝咽着说:“爹,你听我说……” 孝骞停下,望着天际烟尘轻叹一声,道:“玉箱,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耻辱。”随即低手自靴中拔出一柄利刃,朝后一划,后裾便生生裂开,玉箱握着那半截后裾跌倒在地,而孝骞也没再看她,扬鞭挥下,先自策马向前奔去。 玉箱扑倒膝行数步,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失声痛哭。赵佶见状匆匆赶来,伸手欲扶却又踌躇,转首示意玉箱的侍女内侍将她扶起。 玉箱却忽地把来扶她的人推开,自己缓缓站了起来,一手抵着后腰,一手抚着腹部,勉力站稳,再引袖把脸上泪痕擦净,淡漠地转身上车。刚才的哀戚之色瞬间荡然无存,若非双目血色未褪,几乎看不出她曾如此动容地哭过。 她的凤辇掉头驶回城内,赵佶等人也继续前行。柔福一直立于树丛后怔怔地看着,此时才回神抬头,见身边的宗隽也在目送玉箱的车辇,似在沉思。 7.皇子 玉箱此行动了胎气,回宫当晚便生下一子,早产了半月,那孩子看起来相当瘦弱,好在有惊无险,母子平安。而完颜晟时年五十四,此前一连数年宫中妃嫔无一人产子,故倍感欣喜,给新生子赐名为宗殊,厚赏玉箱绫罗珠宝并增派奴婢供其役使,此外宫内外庆仪一律依制而行,一切用度排场未因玉箱的宋人身份有所削减。 柔福次日闻讯后立即入宫取看玉箱母子,回来时神色甚喜悦,不待宗隽询问自己便先说:“那孩子真小啊,才这么一点点大……”两手一分,比了个不足一尺的长度,“满面通红,小脸皱皱的,像只小猴子。嘴闭着时小得像颗没长大的樱桃,喂他喝水都是极困难的,要把水一滴滴地点在他唇上,然后让他自己慢慢抿进去。可是如果哇哇地哭起来,哎呀,眼睛鼻子全缩得看不见了,整个小头上只见一张翕张着的嘴……” 很少见她如此神采飞扬地谈什么事。双眸晶亮,跳跃地拂视眼前人,仿佛看见了她描述的婴儿,明快的笑意使她的面容有了晓阳下初夏芙蓉的光晕,毫无阴霾地纯净。 “刚生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宗隽说,随手轻轻触了触她粉色的颊。 她正说得兴起,也没注意宗隽的动作,不似平日那般躲避,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说:“玉箱也这么说……以前听我乳娘说过,刚生的孩子越丑越好,长大了就会很漂亮,我想殊儿以后一定会很漂亮,就像玉箱一样……” 宗隽便笑她:“别人家的孩子,你何必这么关心。你既如此喜欢小孩,我们不妨自己生一个。” 这话令她顷刻变了色。“不!”她脸一沉,坚决地说,“我不会为你生孩子。” 这亦不是你能决定的。宗隽心想,却未说出,漠视她渐升的怒气,但笑不语。然目光扫过她平坦的小腹时,倒也微微有些诧异,他们已相处一年多,她却一直未有身孕,他不认为她会有办法避免此事发生,难道这小女子仅凭意志便可影响天意? 自此后柔福频频入宫,去看望玉箱和被众人唤作殊儿的宗殊,也常忍不住把关于殊儿的大事小事在宗隽面前反复地说:殊儿胃口很好,现在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点也不像瘦猴儿了;殊儿的眼睛很大,可不跟一般小孩一样爱乱转,看什么东西常盯着一看就是大半天;殊儿真勇敢,今天乳娘抱他时手一滑,他就摔在了床上,大家都吓坏了,可他一点也没哭;他还不会笑,据说郎主说了,谁能先逗他笑就赏银百两,可无论人怎么逗他都不笑…… 这些事她起初是当作趣事乐事来说的,但一月月过去,当她渐渐意识到殊儿异于普通孩子之处越来越多时,她的语气便不再这般轻松愉快,开始变得忧虑起来:“殊儿怎么还不会笑呢?他已经快满两岁了,别的孩子这么大时应该都会唤爹娘了呀,可他不但不会唤,连笑都不笑,也不常哭,上次乳娘喂他的粥有点烫,但他也一口口吞下去,后来我发现他嘴都被烫坏了,他居然也没哭……” 这孩子的头脑似乎有点问题。听她这么说,宗隽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而这事也成了妃嫔宗室大臣有兴趣议论的话题,玉箱怀孕初期的那次药物变故,和后来的早产都足以影响殊儿的智力,宫内宫外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窃窃私语着,言笑间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神情。 玉箱自然也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异常。“这孩子像是有点傻。”某日她躺在宫室外的软榻上,看着在乳娘怀中呆呆地凝视庭院内落花的殊儿,不无倦怠地说。 “不会的!”一旁的柔福激烈地否认,似是自己的孩子遭到了无端的污蔑,“有些孩子学说话走路都会晚一些,再大一点自然就好了。” 玉箱只一笑:“傻不傻,又有什么关系?”然后一手搁在腹部,慵然闭上了双目。 彼时的她已再度怀孕,可见圣眷之隆。殊儿的头脑使担心此子影响自己利益的人小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她这么快又将临产,那些若隐若现满含敌意的目光,遂又落在了玉箱及她腹中孩子的身上。 第(1/3)页